我们的幽默作家们，这些不在安息日也照样诲人不倦的布道者，除了帮助我们在生活中获取乐趣，进行无害于人的嬉笑玩闹，摒斥虚假矫饰，鄙弃伪善行为，启发我们认识真理，热爱诚实，懂得生活，并机敏处世外，还一贯多方支持这个使你们聚集在此、为你们所拥护的神圣事业― 爱心和仁慈的事业；穷人、弱者和不幸者的事业；一项出于爱、和善、使人彼此和睦相处、善意相待的可爱的工作。那些可敬的人在安息日以流利的口才和生动的事例向你们宣讲的主题，幽默作家则以其自己的方式和魅力向你们讲述，他们是日常生活和行为举止的评论家。

你们抱着行善的目的聚集在这里，在门口为帮助那些应该得到帮助的人捐款，因而我希望并相信，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对慈善事业是有所贡献的，至少是以友好的话语和思想，在予人幸福和做好事方面是有帮助的。幽默作家若以不在安息日也照样布道自许，那么他们的布道是否给人带来了好处？人们在读过艾迪生、斯梯尔、菲尔丁、哥尔德斯密斯、胡德和狄更斯① 的作品后，是否比以前快乐，为人更好些，与邻居相处更和睦些，更愿做出于善心的工作，更愿厚以待人而严以律己，更有宽容精神和同情心？我希望如此，也相信确是如此，而且设想他们是以慈悲为怀而从事写作的，是在以上帝赐予他们的本领，来推动实现使你们今天聚集在此的这个目标。

对人的爱是一种十分空洞、模糊的品德。取得这种美名并不费事，而且一己行事之际完全不必因担了这种名声而有所收敛检点。据说慈善家在外施恩行善，回家之后就一点也不比邻居强。达尔丢夫② 之流不断谈论高尚情操，而其品德却不比他们所指斥、所欺骗的人高尚，这类人物自然不应受到信任，而应加以讥刺。可是，他们的伪善固然是一种施恩讨好的行径，却又如一句老话所说，牙日恶也会化为善举，带来好的结果。一个人可能孜孜然劝人为善而自己全不实行；一个法利赛人③ 可能出于伪善和炫耀而在施舍盘里放上几块金子，但是坏人的金子和好人的金子一样都能养活孤儿寡妇。肉店老板和糕饼店店主关心的是主顾们的钱，而不是他们买肉、买饼的动机。一个具有幽默特性的文人必定具有慈悲心肠，所以感情丰富，易受感动而苦恼、而欣喜，能敏锐地体察周围人们种种不同的性情脾气，与他们共享悲喜爱恨。比如，这种人是仁慈的，生来能爱别人，而那种人满头红发，身高六英尺，就很可能暴躁易怒。因此我不想硬说文人具有行善的才能是什么特别的优点，他们中有些人就是喜欢那样做。一位绅士在文章中摆出一副慈眉善目时，完全不必作出任何牺牲；沉溺于最美丽、最辉煌的豪情壮志是一种奢侈行为，但决不会使人损失一个便士。我从自己的经验得知，文人一点也不比别人强；写过一本书的人不比一个管一本分户帐或一个从事任何其他职业的人好或坏。不过，我们还是要称赞他，就像我们称赞一个百万富翁在慈善布道会上向施舍盘里放上100 英镑一样。他从来不放过赚钱的机会。通过一次顺利的投机买卖，他转手之间即可赚进一大笔钱，而在花钱时，他心里明白他在银行里的存款余额几乎用不完，而且付出这笔钱还可赚进更多。但是，在评价这项善举时，我们对于行善者还是多少有点感激的。对于那些天才人物同样如此，他们得天独厚，在付出他们的思想财富时十分大方，至少我们可以友好地、赞许地看待他们，而且感谢上帝的恩赐，他们不过是这种赐予物的分配者。我曾在某处说过一一尽管我不知道其正确性如何，因为不论什么定义都决不会是全面的― 幽默就是风趣加上爱；我确信，最好的幽默含有最大的人性，并以柔情和善意贯穿其中使之生色。这种爱并不要求不停地吐露和具体地表述。比如，一个好父亲在和子女和妻子谈话时，不会总是拥抱着他们或反复声明他对他们的爱；又如，一个男人在与情妇交往时― 至少就我所不得不相信的而言― 不会总是紧握她的手，在她耳边呻吟：“我的心肝宝贝，我真爱你！”在实际生活中，男子用他的行为和忠诚，用他要使自己所爱的人快乐的真挚愿望表现他的爱；在她出现时，他嘴上不说，双眼却闪出爱的光芒；她在场或不在场，这种爱都充溢于他心中；这种爱影响着他的全部言语和行动，布满于他全身；它使父亲整天高高兴兴地工作，支持他在外出期间或旅行途中度过沉闷乏味的时光，在对妻子儿女的思念中欢欢喜喜地回到家中。

这种爱不是突发一阵子，而是持续一辈子。毫无疑问，它使人在合适的时候亲吻爱抚；但是真情的心总是在深情地、忠实地跳动着，即使妻子不是手拉着手坐在他身旁或孩子们不是紧挨在他膝边。出于爱心的幽默也正是这样：我认为，这就是一个真诚的作家的生存习惯，就是这个仁慈的、温和的心灵观察世界的方法——洋溢于他心中和表现于他风格中的甜甜的友情。尽管在那一页上也许看不出什么能激起感情浪花的风趣或机智，尽管并不要求你以哭或笑来赞扬他的天才，你还是认出了它。引起这个人或那个人激动的那种观念的撞击必定是偶然的。它们必然像我刚才说过的爸爸的拥抱一样，只能是间或有之的，不能指望他整夜吻着子女。作家的笑话和情趣，他的感l 清的奔放，他的灵气的勃发，必然不会过于频繁。对于每一个句子都闪射出思想火花的一页，对于经常从他的眼睛里或你的眼睛里像使用水泵那样地抽出眼泪来的感伤主义者，人们会感到厌烦的。人们会怀疑这种眼泪的真实性，这种幽默是否自然；一个人的眼泪和幽默都应该是真实的、诚恳的，就像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应该是真实的、诚恳的一样；无论哭或笑，如果不在其时或过于频繁，都会令人失去尊严。

说起狄更斯先生的慈悲心肠，他给予我们大家的极大的爱，我们难道不该感谢这位仁慈的朋友吗？他长期以来抚慰我们的伤痛，使我们高兴起来，把乐趣和甜蜜的笑容带给千家万户，使儿童们快乐，他给予我们大量体恤别人的想法、美好的想象、温柔的同情和衷心的喜悦。狄更斯的创作使我获益良多，其中的人物十分可爱，与他们相识使人心旷神怡，恍如置身于一群优秀男女之中。这些人物周围的气氛有益于身心健康；你会感到有幸能与他们交谈是出于对你的好意；你与他们接触后分开时会觉得一切都较前更好；你与他们握手后会觉得你的手更干净了。还有比狄更斯的《圣诞欢歌》 更好的慈善布道吗？它在全英国激起了深厚的好客友情；它是在圣诞时节点燃千百处仁爱之火的工具；它带来了圣诞特有的美好感觉，以及潘趣酒、烤火鸡和烤牛肉。至于这个人给予孩子们的爱，他那和蔼可亲的、诚实的脑袋必定具有精灵才有的那种魔力。所有的孩子都喜欢他。我知道有这样两个孩子，他们对自己父亲所写的冗长沉闷的书只读一遍，对狄更斯的书却要读十遍。我知道一个女孩，高兴时，她读《尼古拉斯· 尼克尔贝》 ，不高兴时，她读《 尼古拉斯· 尼克尔贝》 ，疲倦时，她读《 尼古拉斯· 尼克尔贝》 ，躺在床上时，她读《 尼古拉斯· 尼克尔贝》 ，无所事事时，她读《尼古拉斯· 尼克尔贝》 ，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这个年仅十岁的坦率的小评论家说：“爸爸，我喜欢狄更斯先生的书，他的书比你写的那些书好得多。”她还常常表示一种愿望：爸爸应该写出一本像狄更斯的著作那样的书。可是，谁能做到？每一个人都是以他自己的语言、他自己的方式说出他自己的思想的，若能具有像狄更斯那样的天赋，那就真是幸运，那种天赋把全世界的孩子都召集在他身边而且喜欢他。

对于狄更斯先生的写作技巧，我可能千百遍地加以挑剔，对于他的天才，我却只能感到高兴和惊讶。我以敬畏的心情说，我从他的天才里认出了一项神圣的使命：要从每一个人的眼睛里拭去每一滴眼泪。我满怀感激之情地从这爱与仁慈的盛宴中领取我的一份，那是这个和蔼的、慷慨的、仁慈的灵魂献给世界幸福的。我领取并喜爱自己的一份，为这一餐进行感恩祷告。

节译自《 世界著名演说集》 何百华译 容平校

作者简介: 威廉· 萨克雷,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生于印度加尔各答，6 岁丧父后返回英国。1 829 年进入剑桥大学，次年退学，去法国、德国学习法律、艺术。随后家道中落，遂为报刊撰稿，卖文为生。主要著作为：1 847 年至1848 年按月分册出版的小说《 名利场》 ，1848 年至1850 年出版的自传性连载小说《 彭登尼斯》 和1852 年出版的历史小说《 亨利· 埃斯蒙德》 。作品忠实于生活，刻画细腻，以描述和对话的生动风趣赢得读者喜爱。

1851 年，他以“英国幽默作家”为题，在伦敦等地讲学。1852 年去美国，在纽约讲学，继续论述“英国幽默作家”。本篇是他于1852 年在纽约一次慈善募捐大会上为一家慈善组织所作的讲话。本着他认为宣讲道德训诫是作家重要职责的一贯主张，提出：“最好的幽默含有最大的人性，并以柔情和善意贯穿其中使之生色”。此语深中肯綮，揭示了检验幽默作品的一条重要标准。讲话词锋锐利，极尽椰揄讥刺之能享，锋芒所向直指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一位绅士在文章中摆出一副慈眉善目时，完全不必作出任何牺牲；沉溺于最美丽、最辉煌的豪情壮志是一种奢侈行为，但决不会使人损失一个便士。”这是严正的贬斥，也是高品位的幽默。此外，他与当时另一小说家狄更斯本是齐名的，人们常将他们相提并论；他在木篇中却对狄更斯的仁总和天才表示真心的敬重，这种博大胸怀备受读者和文学界的赞扬，这篇讲话也因此常被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