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秉文先生适才所讲林肯和巴斯德两人成名的故节，不错，天下事绝对不是侥幸所能获致成功的。我以为我人首先对社会要有一个正确的看法，其次提出一种合理的做法。先说我个人对社会的看法。
      人类初生，并没有什么分别的，后来逐渐造成了不平。讲知识吧，有高低之分；讲财力吧，有穷富之分；讲地位吧，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特殊的人来，所有权力也就随着集中在他们身上；再如年龄，老一些的，就可倚老卖老，占人便宜。造成种种不干的畸形现象，依我说来，这些都是不应该的。天生我人，既然都是平等的，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畸形不平的现象呢？就为人类有一种向上的心理在作祟，求地位的向上，发展成为特殊的权力；求财富的向上，演成贫富悬殊；求教育机会的向上，便形成少数的特出人才，丢下大多数老百姓，做了一世的文盲。
      人心向上，本来也无可厚非。可是利用了较高的知识，用巧妙的手段，一面掠夺财富，一面攫取高位，到权势造成的时候，早和群众完全脱离了，只觉得我有权可以支配你们一切的一切，你们所有的钱、所有的生命，都是我留给你们的，生杀予取的大权，都在我手里。
      抗战以来，我在后方奔走，看到很多大洋房。这些大洋房是谁的呢？中国西部打了二十几年的内战，产生了很多大军人。这些大洋房，就是代表他们的财富。他们的财富，从哪里来的？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从每个士兵身上扣一点粮铜，积少成多；第二种就是吃空额，将士兵的数目，以少报多。大军人做了大富豪，就可以做政治大首领，就可以做大实业家、大金融家。这种风气，慢慢地扩展到文官群中，就造成了不少贪官污吏，连带到素以清高自命的教育界，也不免有多少沾染。我为参政员，负责揭发贪污，时常有人来向我告发。某次，一群学生来告发校长吃他们的公费额，几位教师也来报告他们校长将教师人数以少报多。我就在参政会上据实提出，明知这位校长有特殊势力，我并且认识他的，没有办法，当众说明。我爱朋友，我更爱国家，可是到底没有得到什么结果。这一类事情多得很。
      一般人只要权力在手，就会与群众脱节。什么道理呢？中间有一件东西在作祟，物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浮力”，社会也有一种无形的浮力，好像在从中作祟的样子。做工厂经理的，浮了起来，便和工人脱节；做商店老板的，浮了起来，便和店员脱节；就讲学校，诸位看到一种学店么，学店的老板，早浮了起来，和一般学生脱节了，不但脱节，且成为敌对了。诸位同学：你们以后跑进社会里，千万要注意打破这种浮力，不要把一般地位、富力、知识不如你们的人，都变做你们的敌人。
      我们学校对这一点，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学校当局与学生打成一片，想用同甘共苦的精神，来克服一切问题。即如经济，也是这样。做到一个机关的首长，要不和群众脱节，首须认识清楚群众的意思，大体上倒是不会错的。但有时情感冲动，可能做出过火的事情。做首长的要胸襟广阔，气量宏大，能接受群众的意思；站在群众中间的，也要了解当局的立场。各位同学毕业之后，请记住这几句话。
      我有一位老师蔡子民先生，民国初年任教育部长，后来任北京大学校长。他的气量非常宏大，因此，影响整个国运的五四运动，才能在北大经过了萌芽滋长，终于产生出来。
      在五四运动之前，陈独秀是北大文学院长，发行一种“新青年”刊物，一般舆论，都认为要不得。当时还有一种文学改造运动，也在北大酝酿出来，那就是胡适所提倡的白话文。可是想不到在北大里还有两位主张旧文学的老古董存在，一个是译小说的林琴南，一个是中西文都好而挂辫子的辜鸿铭。诸位试想，一方面是陈、胡，一方面是林、辜，都在蔡先生大度包容的领导之下。陈、胡一派的人，质问他为何还用这些老古董；林、辜一派质问他怎么还要这种无父无君、玩弄“他的你吗”的人。我们这位蔡先生，倒一笑置之。我深深了解他有两点理由：有话大家说，一切看群众的倾向怎样，才是民主，这是教育的原则，也就是政治的原则；还有一种理由，当时无法明白表示的，因为那时的北大，尚在北方军阀统治之下，如去掉林、辜，尽用一班新人物，固可取快于一时，但学校成问题了。他这样兼容并包，使人觉得他还没有走到极端，北大才得在这样艰苦危难的情形下支撑过来。蔡先生去世快到十年了，他老先生对于教育、文化、学术思想上贡献了多少，终会使人明了的。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太深了，群众总是倾向新文学的，蔡子民先生一生贡献的伟大，到底为群众所了解的。
      在学校里，诸位同学是群众，我们要和你们站在一条线上同甘共苦，互尊互谅，绝对不为“浮力”掀动。怎样才能站在一条线上，互尊互谅呢？孟子说得好，“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就是良心，既然人人皆有，那么我以为是，你也应该以为是，只要诉之良心就行了。最要不得的，是明知做不得，为了某种好处，有的受不住威胁，有的挡不了利诱，终于做出来了，事实上却违背了自己良心。这种人虽躲在群众中间，不久也会给群众************的。因为群众是有是非之心，是则是，非则非的缘故。所以我们要切切实实地服从良心命令，它认为对的，一定要做；认为不对的，一定不做。总之浮力是可怕的。我们要不被它掀动，坚定地和是是非非的群众站在一起。
      选自《 黄炎培教育文选》 

作者简介：黄炎培1878 一1965 
      中国民主革命家和教育家。抗日战争时期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曾任国民参政员；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为民主运动竭尽全力，发起创建民主建国会。长期从事职业教育事业，为改革我国旧教育体制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他经常深入学校，宣传自己的教育思想。这篇演讲是为中华工商专科学校毕业生作的，智言哲语，深受大家好评。
      为了告诫即将走向社会的同学永远毋忘与群众打成一片，他没有大发宏论，而是娓娓谈来。他从对社会的看法谈起，戏谑地把社会不平归咎于知识、财力、地位甚至年龄的差别，它们都会导致与群众的脱节。他巧妙地以物理学概念“浮力”作比喻，表达这种脱节状况，十分贴切、形象。他还通过北京大学校长蔡子民的例子进一步表达主旨。蔡校长大度包容各派学术思想，对某些偏激看法一笑置之的态度正体现着强烈的幽默感。文中巧妙地引用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说法，肯定了群众中的是非观念，并将“是非”这一词语作类叠使用，不仅语感幽默，而且大大提高了表达效果。听众在听完演讲后发现“是是非非”在这里不是“说长道短”意思时，不由得发出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