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就读的神户中学，是一所相当斯巴达克式的学校，军事教练非常盛行，学生始终身穿土黄色制服，还打着裹腿。学校热衷于让学生为考取高等学校而学习。

      记得上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年轻的老师，是教授国语的。他就是植栗先生。我想，他大概刚从大学毕业就马上来到这所学校吧。可是上第一堂或第二堂课的时候，他抽冷子就朗读起志贺直哉的《 荒绢》 来。先生所朗读的，是与我们学生手头的国语课本毫不相干的小说，大家不禁愕然，只顾听他朗读，他就是这样一位老师。

      考国语的时候，教材是《 玉胜间》  ，老师说，可以带任何字典到考场。可以带参考书，也可以带“虎之卷” 。

      于是，大家把沉甸甸的字典带到考场来了。我心想：这位老师出的试题，决不是查查字典就能找出答案的吧。结果试题是《 试述＜玉胜间）所表现的本居宣长的人生观》 。记得这件事弄得同学们不知所措。由于这个缘故，据说这位老师到这所中学来很是失望。因为当时盛行军事教练，同学不太热心听讲对投考高等学校毫无用处的课。

      一次回答不知怎的，这位老师终于发现我似乎有点艺术天才，就悄悄注意起我来。一天，他问我：“你想当画家吗？”我回答说：“不，不当。”老师说：“为什么？”我说：“我家是小船具商，母亲非常辛苦，与其当什么画家，不如当个普通人，过普通的生活。然而，我自小喜爱画画，心中总是想着将来当个画家。”

      可是，当时我们的生活环境与现在大不相同，那时代说要当个画家，父母甚至会气昏的。无论怎么说，人们认为画家是市民生活的叛逆者，画家几乎是穷画匠的通称。

      所以，我对先生说：“我不当画家。尽管我自己不怕受穷，可母亲会很悲观的。”植栗先生只是“嗯”地哼了一声，从此就不提这个问题了。这位老师在这学期结束后就离开了学校，再也没有劝说过我一句：“当画家吧。”因母亲而畏缩了。

      一天，将油印的国文文法讲义分发到大家的面前，只见空白处印了些奇怪的话。好像有人恶作剧写上去的。乍看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什么意思。头句是：“有个孩子要立志画画”，接着是：“因母亲而畏缩了”，最后是：1 ，神户的孩子前途无忧无虑吗？我的心头不由地掠过一道阴影”。因为是印刷品，当然分发给大家，大家也都读了。他是位与众不同的老师，好歹是位第一次讲课就突然朗读起志贺直哉的《 荒绢》 来的老师，所以大家以为他大概要在这里留言，也就不介意了。

      然而，这件事多少还是触动了我。老师正面什么都没有说，最终也不曾提及，但他投在我心灵上的这颗石子所掀起的波澜却越来越大。尽管他没有直接说什么，然而他用这种形式所显示出来的诱导一一老师所说的“走画家的道路吧”这种启示，随着时间的椎移，愈益激励着我。可以说这在我最后下决心当画家的问题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折口信夫先生的扇
      此后不久，即在老师离开学校之前，他对我说：“这是珍贵的东西，送给你吧。”说着就给了我一把扇子。扇面上写着折口信夫先生的一首诗，这是折口先生送给老师的扇子啊。后来我回想起来，对先生来说，这把扇子是非常珍贵的，可先生却若无其事地送给了我。在当时的环境下，我并不觉得先生是那样地珍惜这把扇子，就这样接受下来了。记得扇面上的诗这样写道：
      森林静幽幽
      漫步晨雾中
      藤花花盛时
      染上了薄雾

      当然，这首诗，只要看看折口先生的诗集就会明白了，但是，我今天没有去查找，也许记得不准确。它是遥远的过去的记忆。我十分珍惜地将这扇子保存起来，尔后历经长期战乱和种种遭遇，不知什么时候竟丢失了。最近，从大和棒原的一位友人的来信中获悉，这位先生后来当了棒原高中校长，其后又当了樱井女子学校校长，最后谢世了。先生教我的时间不长，却要在中学生的我身上灌输对日本古典文化的兴趣，以及对《 万叶集》 及其他古代日本精神文化的关心。这些东西，日后在我的心中复苏了。在神户送走中学时代的我，同西方文化的接触比较频繁，所以对日本古典文学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这时候高中入学考试有古典文学，也就学了一些，仅此而已。

      我的道路和日本古典

      可能是受植栗先生的感化，或是受日本古典的吸引，我开始想将《 万叶集》 等书全部阅读。那时候，《 万叶集》 集成一册，书虽厚却比较小，可以揣在衣兜里。记得我在美术学校走读时，每天从简易公寓到学校的电车上都阅读它，不觉间将它全部读完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既有积极摄取外国文化的热情，又开始对日本古典文化产生了执着的追求和爱好，我想大概是这些因素决定我后来走上艺术的道路吧。作为我自己来说，这不是有意识的。我觉得作为日本人，也许本来不就是这样的性格吗！这种心情是，一方面不满足于只封闭在本国文化里，以狭隘的观点来考虑问题；另一方面也不愿意整个沉溺在西方文化里，似乎这就是日本文化的特质吧。

      倘使探寻日本美术的源流究竟在哪里，一般人大都会说从日本向外寻找，但我觉得日本的美术有一种世界所没有的东西。

 
      今天我的讲话的确很简单，就谈这么一点，我的结论是：只要我们心中有大和，日本文化就不会泯灭。
      节选自《 美的情慷》 

作者简介： 东山魁夷1908 一
      日本画家，原名东山新吉。1926 年进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后于1934 年赴柏林大学哲学系美术史科学习。1929 年起作品多次在日本帝国美术院、日本美术院展览会展出。1968 年被授予日本文化勋章以及每日艺术大奖。代表作有壁画《 日月四季图》 、《 黎明潮》 、《 山云涛声》 等。他还写有一系列优美的散文。

      本篇是其当年在日本奈良县樱井市夏季大学所作演讲《 大和① 之美》 的最后一节，讲述他之所以成为毕生探索日本美的画家，多亏中学时代一位老师别具一格的教育帮助。他试图以此说明，如同人的精神形成于幼年一样，“我们民族的精神早在古代就已经形成了”，意即日本的古典艺术体现了日本文化的精神实质。本篇在轻松随意的叙述中，用幽默的口吻生动地再现了外表冷峻、个性鲜明而又不乏幽默的植栗先生，温馨可读，情趣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