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有幸，能来参加塞万提斯逝世366 周年报告会。我忍不住要学桑丘• 潘沙的样说一句成语。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就是说，天上的日子愉快，一眨眼就是一天，而人世艰苦，日子不那么好过。我们一年有365 天或366 天。在我们人世，塞万提斯去世己366 年，可是他在天上只过了366 天，恰恰整整一年。今天可以算是他逝世的“一周年”。我们今年今日纪念他，最恰当不过。
      塞万提斯说他自己“与其说多才，不如说多灾”。尽管他的《 堂吉诃德》 广受读者欢迎，当时文坛上还是没有他的地位。他一生没有受到重视。我们到现在只知道他在1547 年10 月9 日受洗礼，而不知道他的生日；只知道他1616 年4 月23 日去世，而不知道他的坟墓所在。我们看到的几幅画像是真是假，有很多争论。我最近读到新出版的权威著作《 西班牙文学史》 上说，那些画像全是假的。有一幅画像，1910 年以来一直认为是塞万提斯的真容，挂在西班牙国家学院的大厅里，现在证明那也是假的。唯一可靠的画像，是塞万提斯在《 模范故事》 的前言里对他自己的写真；我们只能从这段文字里想象他的模样。可是366 年过去了，我们非但没有忘记他也忘不了他，而且更热切地要求对他有更深、更透的了解。因为塞万提斯虽已离开人间，他头脑里诞生的儿子堂吉诃德骑着他那匹瘦弱的“弩骚难得”却马不停蹄，这么多少年来已走遍了全世界，受到全世界的重视。
      塞万提斯早在16 巧年告诉我们，中国的大皇帝急着要他把堂吉诃德送往中国，因为中国要建立一所教西班牙语文的学院，用堂吉诃德的故事作课本，还请塞万提斯做那个学院的院长。可惜我们中国的大皇帝太糊涂，忘了送他旅费。塞万提斯因此没来做咱们中国西班牙语学院的院长。但是他的堂吉诃德是最忠诚的骑士，1978 年知道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要来中国访问，就抢先赶到中国来迎接国王和王后陛下。这是真事，我和塞万提斯一样没有撒谎。我给叙述堂吉诃德故事的那位摩尔人阿默德• 贝南黑利先生补习了中文，又尽力教堂吉诃德和桑丘说中国话。可惜他们没有教我写西班牙文，也没有教我说西班牙语；我至今不会写，也不会说，这是很大的遗憾。
      堂吉诃德光生的老乡参孙学士预言，将来每个国家、每种语言，都会有《 堂吉诃德》 的译本。这句预言已经实现了。当初堂吉诃德听说他的传记印行了一万二千册，已经很得意。可是在我们中国，一版就印了十万册，很快就销完；再版又十万册，也很快销完，还有许多读者要买而买不到。现在第三版将要付印了。世界各国对小说作比较研究的学者，都离不了《 堂吉诃德》 。譬如前不久来我国讲学并访问的两位美国哈佛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勒文和吉延，都把《 堂吉诃德》 作为比较各国小说的中心或主脑。堂吉诃德知道了，该多么得意呀！
      《 堂吉诃德》 是我非常喜爱的书。我原来并不是一个翻译者。我写过些剧本、散文和短篇小说；翻译是我的练习― 练习翻译，也练习写作。近代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曾经说过，翻译可以作为写作的练习。我翻过西班牙小说《 小癫子》 和法国小说家勒萨日的《 吉尔• 布拉斯》 ，这两部小说都有一些读者。我的领导对《 堂吉诃德》 这部举世闻名的杰作十分重视，急要介绍给我国读者，就叫我来翻译。我出于私心爱好，一口应承，竟没有考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
      把原文的《 堂吉诃德》 译成中文，远不是堂吉诃德所谓“翻译相近的语言”那么现成，远不是抄写文章那样“抄过来就是翻译”。我相信，西班牙文和中文的距离，比西班牙文和希腊文、拉丁文的距离还大。塞万提斯本人对翻译不大瞧得起。他借堂吉诃德的嘴说，他“不是轻视翻译；有些职业比这个还糟，赚的钱还少”。他认为一般翻译好比弗兰德斯的花毯翻到背面来看，图样尽管还看得出，却遮着一层底线，正面的光彩都不见了。译文不免失去原文的光彩，这句话是不错的。再加我们的排印工作，经过“文化大革命”，大大地退步了，外文的拼法和符号上的错误多得改不尽。我只能希望，我们的翻译，还比我们的印刷好一点点吧。
      《 堂吉诃德》 ― 正像一切原著一样，是唯一的，它的译本却多得数不清。我的翻译是从西班牙文译出的第一个中文本，可是决不是末一本。将来西班牙和我国的交流会更多，我国对西班牙文学的研究会更有增进，准会有具备条件的翻译者达到更高的水平，更接近塞万提斯所要求的标准，叫读者分不出哪是原作、哪是译本。因为在我们社会主义的新中国，翻译者不必谋利，不必为生活担忧，可以一心一意追求译文的完美，不怕费多少心力、多少时间。这一点，只怕塞万提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如果知道，也许会对翻译者改变他那轻藐的看法吧？ 

        选自《 杨绛文集》 

作者简介： 杨绛1911 一
      中国现代女作家、戏剧家、文学翻译家。西班牙名著《 堂吉诃德》 的翻译者。
      这是一篇在塞万提斯纪念会上的发言。大概是因为《 堂吉诃德》 的译者对塞万提斯太熟悉的关系，她并没有用一本正经的语句来表达怀念之情，而是一开口就使用了一个幽默诙谐的开头：“… … 他在天上只过了366 天，恰恰整整一年。”接着又说，他的堂吉诃德1978 年抢先赶到了中国。听众顷刻间有一种塞万提斯就在身边的亲切感。时空距离的缩短创造了轻松活泼的演讲气氛。下一部分的内容主要是介绍有关《 堂吉诃德》 的翻译、出版方面情况。她几乎句句皆以调侃语气，风趣地于以说明，听众毫无枯燥感，处处领略到她的幽默情趣。